坦露的創傷


3072 期(2023 年 7 月 9 日)
◎ 每月眉批 ◎ 施德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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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有一天,我在一位老朋友家中目睹一個小場景後,開始思考這個謎團。這位女士於1951年在布拉格斯大林式的政治審查期間被捕,並被判她並未犯下的罪行。數以百計的共產黨員當時處於同樣的境地。他們一生都完全認同黨。當黨突然向他們提控時,他們同意,像約瑟夫·K.,「徹底地檢查自己的生活、自己的過去,包括最細微的小節」,查找隱藏的過犯,並最終承認虛構的罪行。我朋友以她非凡的勇氣,拒絕屈從「查找自己的罪行」—像她的同志那樣,像詩人A.那樣—並最終保住了自己的生命。由於拒絕與她的迫害者合作,她失去政治審查最終的表演價值。她因此沒有被絞死,而被判無期徒刑。14年後,她被平反獲釋。

  這位女士被捕時有一個一歲大的孩子。出獄後。她與十五歲的兒子重逢,從此與他分享着卑微孤獨的快樂。她對這孩子產生強烈依戀是完全可以理解。有一天我去看他們—那時她的兒子已經二十五歲。母親既傷心又生氣,哭了起來。原因完全微不足道:兒子睡過了頭或甚麼的。我問她:「為甚麼為這樣的小事生氣?值得哭嗎?你是不是反應過度了?」

  是兒子替媽媽回答:「沒有,我媽媽沒有過分。我媽媽是一位出色、勇敢的女性。當其他人都崩潰時,她反抗了。她想讓我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。的確,我只是睡過頭了,但媽媽責備我的原因要深得多。那是我的態度。我自私的態度。我想成為媽媽希望我成為的人。有你作證,我向她保證我不會叫她失望。」

  黨沒能對母親做的事,母親卻終於對她的兒子做到了。她強迫他承認一個荒謬的指控,「查找自己的罪過」,公開認罪。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這斯大林式的小型審查,我終於明白,在偉大的(顯然令人難以置信和不人道的)歷史事件中發揮作用的心理機制,與處理私人(非常普通且非常人性化)情況的心理機制是一樣的。

  Milan Kundera, “The Art of the Novel”, pp.108-109, London: Faber and Faber, 1988.

  最近讀了一個失敗者的回憶錄,讓我驚訝在不同時空地域發生的事情,竟然可以如此驚人地相似。

  無論是文化大革命抑或斯大林式的「公開交代」、「自我檢討」、「查找不足」,都叫人感到怵目驚心。一個人被逼在一堆無名的羣眾面前敞露自己,將內心最隱蔽的「真相」逐一抖開,讓廣大的「人民羣眾」檢視、評斷。偶有絲毫不滿,就要接受羣眾的批評和再教育,直到當事人最終覺悟,他實際上有沒有犯下那些「錯誤」並不重要,那幕後的無形之手,透過那些沒有主見的「羣眾」的判斷,才是最正確的。隨後的判決、羞辱甚至處決,不過是煞科的表演。

  昆德拉指出,極權社會,尤其是比較極端的版本,傾向於取消公共和私人之間的界限。隨着權力變得愈不透明(據說是因為它背負着整個國家民族、一般人無法想像的沈重責任),卻要求公民的生活完全透明:「如果是問心無愧,怕甚麼讓人知道?你不坦白,證明你有見不得光的勾當!」坦白從寬,抗拒從嚴!

  沒有祕密的生活理想,對應於模範家庭的理想:公民無權向黨和國家隱瞞任何事情,就像孩子在父母面前沒有私隱一樣。在他們的宣傳中,極權主義社會展現出田園詩般的微笑:他們希望被視為一個「大家庭」,或許就像教會那樣,彼此以同志或弟兄姊妹相稱。

  但事實上,就是在信仰羣體之中,彼此坦白也是一個恆常的掙扎。多年前「校園基督徒團契」出版過一本《坦露的創傷》(“Trauma of Transparency”),提到教會往往嚮往一種絕對坦誠、和諧美好的相交生活。坦誠當然是值得鼓勵的相交態度,可是坦誠與信任卻是一對雙生兒,需要生活的歷練和相應的關係去承托。交淺而言深,或者近代史中那些烏托邦式的意識形態,往往就演變成一場一場不忍卒睹的人性災難。

  耶穌說:「不要把聖物給狗,也不要把你們的珍珠丟在豬前,恐怕牠踐踏了珍珠,轉過來咬你們。」(太七6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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